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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術腐敗在中國


以“科學”和“愛國”的名義
方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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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11-22 16:03:55]
 
(根據2001年11月18日在加州大學聖地亞哥分校(UCSD)的演講整理。)

謝謝林浩浩的介紹,謝謝聯誼會的邀請,很高興有這個機會跟大家進行交流。這是我今年關於中國學術腐敗的系列演講的最好一場。4月份在哈佛做了一場,最近回了一次國,在中國科技大學--剛才林浩浩說了,我80年代在科大讀的本科,還有廈門大學、中科院的研究生院和社科院的研究生院各做了一場。在國內的這些報告的題目和今天的一樣,不過在國內有些話講起來不方便,怕給組織者帶來不必要的麻煩。今天沒有什麼顧忌,可以放開了談,多講一些。我說怕給國內的組織者帶來麻煩,是我自己的擔心,他們請我去的時候未必有這種顧慮。不過在科大的時候是個例外。我覺得科大的那位組織者,校友總會的負責人,一位政工干部,一開始可能沒有真正明白我是干什麼的,只聽說我很有名,一再來邀請,等到我真的到了,才知道搞不好有麻煩,就盡量要減少影響,把演講地點從原定的報告廳改到教室,把報告會改叫做討論會,意思是我們是讓方舟子來討論問題的,不是來做報告的,我們並沒有支持方舟子的意思,我的演講題目也被改成“科學道德建設”,不是搞揭露、搞破壞的,是提建議的。然後還來跟我提要求,要我在演講的時候不要指名道姓批評人,不要引起糾紛,要正面地多談科學道德建設的問題。又對我做起思想工作來了,勸我以後批評人的時候呢,要給人家留有余地,不要一棍子打死。我做了這麼多場報告,第一次碰到組織者不是支持我揭露學術腐敗,反而對我提要求、提意見。這在我在科大讀書的時候,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用我們那時的話說,這很“農民”。科大本來是中國最自由的大學,現在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難怪大家都說科大墮落了,從中國最好的大學正在逐步變成地方性大學,以後干脆改叫安徽科大算了。今年合肥有一所大學想改名安徽科技大學,科大領導知道後,趕快叫安徽省政府禁止他們用這個名字,大概科大是准備把這個名字留給自己。

我在科大讀書的時候,正是科大最輝煌的時期,這已經成了歷史,今非昔比,這個大家都知道。美國一些校友很著急,幾年前成立了一個校友基金會,想幫助科大振興。今年這個基金會組織了一個校友代表團回國,邀請我參加,我就跟著去了。大家在10月12日在深圳匯合,剛好碰上深圳在開高交會,高技術成果交易會。票還很不好搞到,有一個朋友要在高交會做報告,把我帶了進去。我在裡面轉了轉。那裡有一片是留學生展櫃,如果是從國外回去的,可以免費在那裡占一塊小地盤。我去看了看,收了幾張名片,看了招牌,發現來頭都很大,都是全美華人某某協會主席,北美華人某某聯合會會長。科大校友基金會的主席陶建會也去了。據他說,還到了一個全球華人博士聯合會主席,嚇倒一大片,我們都成了他的手下了。大家知道,在美國結社是完全自由的,名字也隨便起,不要說全美、北美、全球,你就是搞一個全宇宙華人聯合會,也沒人來干涉。當然我們也知道,這些協會、聯合會是沒有幾個會員的,可能就幾個朋友,甚至就是會長一個光桿司令。那麼他們弄這麼個頭銜的目的是什麼?就是為了能在回國時嚇唬人,讓國內當官的以為他也是官,是“僑領”,很有影響力。

因為我是學生物出身的,對生物技術比較關心,也留意了一下高交會上展出生物高科技產品,結果發現,大部分是什麼保健品、營養品。都是掛著高科技的招牌騙錢的。要開發一種生物高科技產品需要很長的時間和大量的經費,比如在美國開發一種新藥,平均來說需要八、九年的時間,花上幾億美元。中國的公司、大學沒有這個財力,也沒有這個耐心,所以大家一窩蜂都去賣保健品、營養品,賣假藥。這個不需要多大的投資和研發時間,只要大做廣告就行了,見效快,回報率高。在美國當然也有賣營養品、賣假藥的,而且市場還不小。據估計,每年美國營養品的銷售金額為270億美元。當然美國的營養品並不是都是假藥,它和中國的概念不一樣,是把維生素片、微量元素片都算進去的。不過裡面也有許多類似中國保健品一樣的假貨,問題也很嚴重。參議院有一個Special Committee on Aging(衰老問題特別委員會),在9月10日舉行了一次hearing(聽證會),就是針對美國市場上那些號稱可以抗衰老的保健品、假藥的。第二天一大早就是恐怖主義事件,所有的電視台都在一天24小時播放有關新聞,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恐怖主義事件,沒人在意這次聽證會,知道的人不多。

我為什麼注意到這次聽證會呢?有一個在德州的美國醫生被叫去作證,事先通知了我,所以我特地看了C-SPAN(美國有線電視的政治事件頻道)上有關這次聽證會的全過程直播。這位美國醫生是因為看了今年8月10日Science(《科學》)上面關於我在網上打擊中國的學術腐敗的報道來跟我聯系的。他說,你打擊的是中國國內的假藥、假保健品市場,有沒有留意過Chinese Community(華人社區)的情況?他覺得非英語社區是被執法人員遺忘的角落,打算在聽證會上提出來。我還真沒有留意過,因為我極少讀在這裡出版的中文報紙。所以我就做了個調查,到Ranch 99大華商場把幾份主要中文報紙各買了一份回來看看。我發現最嚴重的是《僑報》。今天有《世界日報》的記者在場,不知道有沒有《僑報》的記者在場。那一天的《僑報》,幾乎每一頁都有保健品的廣告。上面是新聞、文章,下面就是保健品的廣告。中國人跑到哪都忘不了吃補品。當然也有許多是屬於出口轉內銷,讓回國人員帶回去當禮品的。我就選擇了幾個最虛假的保健品廣告,翻譯成英文,給這位醫生寄去。

那一天的聽證會叫了四批證人。第一批是一位金融專家和一位檢察官,這位金融專家曾經當過一家保健品公司的CFO(財務總長),知道內幕,反水了。這位檢察官在起訴這家公司的老板。第二批證人就是這位老板和他的同伙。這位老板叫Glen Braswell,在80年代因為賣保健品做過幾年牢,放出來後重操舊業,這回學乖了,讓客戶把錢寄到加拿大,而實際上他的公司都在美國。大家可能還記得,在Clinton總統下台的最後一刻,大赦了一批人,其中就包括這位Braswell。經常讀新聞的可能知道,後來被揭發出他是通過買通Clinton的小舅子才得到大赦的。共和黨上台後要找Clinton的碴,就又把這個人拎了出來。國會的聽證會具有法律效力,在作證之前要舉手發誓只說真話不說假話,說的每一句話都可以被用來在法庭上反對你。當然你也可以引用憲法第五修正案,拒絕回答問題。在這次聽證會上,不管主席問什麼問題,Braswell和他同伙都一概回答“根據憲法第五修正案,I respectfully decline to answer(我滿懷敬意地拒絕回答)。”再問也沒用,主席就讓他們下去了,換了第三批證人,是生物學家和醫生,來證明我們現在對人類衰老的機制了解得還很有限,還沒能開發出真正能抗衰老的產品。其中也包括我提到的那位德州醫生。第四批證人是些政府機構的人員,像FDA(聯邦食品藥物管理署),FTC(聯邦貿易委員會),FBI(聯邦調查局),詢問他們是如何打擊假保健品的。說起來他們也都很頭疼。按照美國的法律,新藥要上市,取證的責任在廠家,必須向FDA證明確實有效才行,但是保健品上市前,不需要證明真的有效,不需要經過FDA的批准,取證的責任反倒是在FDA,要證明有毒,才能命令從市場上撤下。當然你不能亂做廣告,不能把產品的作用吹得天花亂墜的,否則FTC就有可能找上門來罰得你傾家蕩產。說明產品的作用時也要注明未經FDA證實。國內的保健品廣告,還有美國中文報紙上的廣告,就不管這一套了。比如國內現在很流行一種保健品叫腦白金,據說能延年益壽、增長智力,買的、吃的人都很多,電視台上大做廣告,我在中央5套上就看到過,出來一個老人對兒女說:“今年不收禮,收禮只收腦白金。”以前做的電視廣告,是出來一個官員模樣的人出來這麼說,有人告他們鼓勵腐敗,就把廣告的內容稍微改了一下。什麼是腦白金呢?這裡也有,就是drug store(藥店)賣的melatonin,翻譯成中文叫褪黑激素,是人體垂體分泌的一種激素,能調節睡眠周期,因此它可能有安眠的作用。它在美國,就只是當做安眠藥來吃的,特別是用來倒時差的。大家可以到藥店去拿一瓶melatonin看看,上面寫著的唯一的作用就是安眠,下面還注著:This statementhas not been evaluated by the Food and Drug Administration. This productis not intended to diagnose, treat, cure or prevent any disease (這個說法未經食品和藥物管理局認定。該產品不試圖用於診斷、治療或預防任何疾病)。如果中國的保健品,也能加上這個說明,受騙上當的人就會少很多吧。

看了這個聽證會,我想起了發生在中國的另一次聽證會。今年年初,我非常意外地發現中國正在流行一種營養品,核酸。有點生物化學知識的人都知道,核酸是組成基因的物質,但是它本身是沒有營養價值的,吃多了還有害,可能會得痛風或腎結石。但是國內的生物化學家卻為核酸營養品大做廣告,號稱吃基因補基因,吃核酸能抗衰老,延年益壽。大連醫科大學的教授崔秀雲就在《光明日報》上面說了,她發明的“生命核酸”就是當年秦始皇派徐福東渡尋找的“不老仙丹”。我們揭露這是一個騙局以後,生產核酸營養品的廠家慌了,收買了一批生物化學家,先是在上海開了一次研討會,論證核酸有營養價值,又在北京開了一次聽證會。雖然號稱是聽證會,和美國的這個聽證會可不是一回事,其實是廣告會,叫的都是自己人,是為了向媒體宣傳核酸有營養。所以我說這是中國的生物化學家,包括一些院士、教授,是在對中國的公眾做偽證。大家可以看看這些人的來頭有多大:

中國科學院院士、微生物所研究員張樹政
中國生物化學與分子生物學學會工業生化專業委員會副主任委員、教授吳松剛
衛生部中國保健科技學會副秘書長黃明達
中國藥科大學生物制藥學院院長、教授吳梧桐
中國醫學科學院實驗動物研究所所長、教授方福德
上海市工業微生物研究所高工、華東理工大學教授喬賓福
哈爾濱醫科大學公共衛生學營養與食品衛生學教研室主任、教授李蓉
中國微生物學會秘書長、中國科學院微生物研究所研究員程光勝
中國生物化學與分子生物學學會教授張惠展
中國科協教授蔺興瀾
上海生物化學研究所研究員、上海生物化學與分子生物學學會秘書長陸長德
清華大學生命科學研究院副院長、教授沈忠耀
華東理工大學生物化學工程教授袁勤生
上海市營養學會理事長、上醫大營養與食品衛生教研室主任柳啟沛
無錫輕工大學食品學院副教授施用晖
中國藥學會生化藥物分會主任委員、山東大學醫學院教授張天民
北京大學生命科學院白書農博士
北京大學生命科學院翟禮嘉

中美的這些保健品騙局,都是偽科學,都是打著科學的旗號,用科學包裝自己。比如剛才提到的Braswell的那家公司,就號稱出版了一份學術刊物,名稱起得像學術刊物,叫Journal of Longevity(長壽雜志),裡面看上去也像是學術刊物,裡面的文章都是采用的論文的格式,作者署名都是某某醫學博士。當然所有這些文章都是廣告,都是為了證明其產品的確有抗衰老的作用。據那位反水的CFO的揭發,這些文章其實都是編輯人員自己寫好了,然後花錢收買一些醫生署名。反正在哪裡你都可以找到沒有職業道德的醫生、江湖醫生。但是他們找不到學術界的人來為他們捧場,相反地,卻有學術界的人不斷地站出來揭發他們。不像在中國,賣假營養品的可以找到一批院士、教授替他們說話,卻無人敢對他們說個不字。所以,在美國,賣假保健品還只是商業騙局,談不上學術腐敗。但是在中國,卻不僅是商業騙局,更是學術腐敗,是商業騙局與學術腐敗相結合。這就是為什麼今天我們要討論學術腐敗問題,卻花了這麼長的時間談保健品騙局。

中美之間還有一個不同點。美國這些賣保健品的,並不打著愛國的幌子,不會激發美國人的愛國心,不會說你吃我這個保健品,就能更好地跟恐怖主義分子作戰。但是中國的就不同了,中國的這些奸商很會打愛國牌。他們在報紙上大造輿論,說核酸產業是中國的民族產業,打擊核酸營養品是一個國際陰謀。方舟子人在美國,支持方舟子的那些 當 爾獎獲得者大部分也在美國(生產核酸營養品的主要廠家大連珍奧核酸用38位 當 爾獎獲得者做廣告,我們詢問了其中的幾位,都回信說他們不認為核酸有營養價值),所以這是方舟子和諾貝爾獎獲得者受美國公司的支使,妄圖打垮中國的核酸產業,美國的同類產品就能長驅直入,占領中國市場。現在國內有一股反美情緒,許多人一見到“美國”兩個字就很反感,所以他們這一招,用得很成功,連國內一份很有影響的刊物《
三聯生活周刊》,也散布這種國際陰謀論。在北京時,一位《人民日報》社的人告訴我,他見到中國保健科技協會--這個協會是核酸營養騙局的同伙,上面提到的研討會、聽證會就是它組織的--整了我一份黑材料,說方舟子的新語絲網站是美國之音資助的反華組織,這一次在911事件後的表現充分暴露了其反華嘴臉。911事件之後,國內普遍感到 以擲 禍,我們刊登了許多文章批評這種現象,所以他們這麼說。這種說法很拙劣。大家都知道,我們新語絲網站是最早批判法輪功的,比中國政府還早,美國政府會去資助批判法輪功的網站嗎?

那些號稱是回國創業的,更會打愛國主義的招牌。我就舉這麼個“愛國壯舉”的例子,“基因皇後”陳曉寧。這是發生在我們南加州的事。陳曉寧是L.A.(洛杉矶)Cedars Sinai Medical Center的一位technician(技術員),只拿了個Master(碩士),但是去年8月份國內的主要報紙、電視台,卻都異口同聲地稱她是“世界生物科學界頂尖級人物”、“建立了一套世界頂級的DNA及BAC克隆基因庫”、“三大基因庫目前在世界上獨一無二、價值無法估量”。一些不懂行的人,看了也覺得奇怪,這麼貴重的高科技產品,美國海關怎麼會放行,是走私嗎?當然懂行的人一看就知道是假的,基因庫不是他們實驗室建立的,是Caltech(加州理工學院)的一個實驗室建立的,如果是做科研,可以免費去要,如果是用於商業用途,去買,也不過3千美元。而且,中國早在1998年就有這個基因庫了,也用不著她帶回去再獻給國家。我把這事揭露了以後,許多人都不信,因為陳曉寧找了一批權威當顧問,我們看看都是什麼權威:

強伯勤:中科院院士、國家人類基因組研究中心主任、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
會生命科學部主任、國家863計劃生物技術領域首席科學家、中國協和醫科大學
吳min:中科院院士、中國協和醫科大學、中國醫學科學腫瘤研究所、細胞生物
學實驗室主任、分子腫瘤學國家重點實驗室主任
金力:美國德克薩斯醫學中心副教授、復旦大學遺傳學研究所教授 博士生導師
楊煥明:教授、中國科學院遺傳研究所 人類基因組研究中心
沈巖:教授、國家人類基因組研究中心、中國協和醫科大學基礎醫學院醫學分子
生物學國家重點實驗室
鏡滢:教授、主任醫師、北京大學醫學部(北京?科大學)
人民醫院血液病研究所
方福德:教授、中國醫學科學院基礎醫學研究所、中國協和醫科大學基礎醫學院、
醫學分子生物學國家重點實驗室
蔡有余:教授、中國醫學科學院、中國協和醫科大學
律荷 :教授、主任醫師、北京大學醫學部(北京?科大學)
人民醫院血液病研究所
朱士俊:教授、中國人民解放軍總醫院院長、中國人民解放軍軍醫學院 院長
盧光王秀:教授、湖南醫科大學生殖工程研究中心主任
戴灼華:教授、北京大學生命科學院 細胞生物學及遺傳學系
錢家鳴:教授、中國協和醫科大學

看了這個名單,就可以明白為什麼國內的生物學家都不敢吭聲。我不過一個博士後,學術地位和這些院士、教授也沒法比,聽誰的?我一位在Northwestern當教授的校友向我建議,起草一份公開信,在美國大學找華人生物學家簽名,比比誰更權威。後來征集到了88人簽名,許多都是美國大學的教授。這封公開信起了很大的作用。中宣部後來就這件事下了三條結論。我先說後面兩條:第二條,陳曉寧的基因庫是有用的,當然作用不像她說的那麼大;第三條,以後不要再炒作了。大家猜猜第一條是什麼?——陳曉寧還是愛國的,她畢竟帶了東西回來了嘛。

她帶東西回國,就真的是愛國嗎?當然不是。她回去轉了一圈,是為了在北京辦公司,博寧基因公司,是為了賺錢的。當時有一家venture capital(風險投資公司),准備給博寧基因公司投資3億元,炒作一下,就到香港上市。找那些院士、教授咨詢,都說好,陳曉寧的基因庫確實價值不可估量,值得投。正要簽投資合同的時候,被我們揭露了,想再找這些院士、教授出來反駁方舟子,結果一個都找不到。所以就沒有投,要感謝我替他們省了3億元。

我剛才舉的都是生物醫學領域的例子。其他領域打高科技牌、打愛國牌的也並不是沒有。比如現在在國內很熱的納米技術, nanotechnology。那是在分子水平上加工材料,比如模仿生物分子,制造出分子大小的發動機。那還是以後的事,在美國,大家就沒有看到有什麼納米產品。但是在中國,納米產品現在滿大街都是,納米電冰箱、納米洗衣機、納米水、納米布、納米領帶。科學院副院長白春禮戴了一條納米領帶到中南海給中央領導上課,就給納米技術要來了24億元的資金。我在六月份回國參加一個電視對話節目,就是討論中國市場上的這些納米產品究竟是不是真的,中國的納米產業是不是走到了世界前列。參加討論的嘉賓中,有一個就是納米專家,中科院化學所的研究院江雷。他承認目前市場上的這些納米產品都不是真的納米產品,都只是打著納米招牌的。但是他又說,我們不要去揭露它們,這些廠家願意打納米的招牌,說明他們對高科技有熱情、有信心,我們不要去打擊他們的熱情。他又說,我國在60年代全民打乒乓球,最後出了乒乓球冠軍,現在全民搞納米,也一定會使中國的納米產業走在世界前列,中華民族已經失去了多次發展機會,不能再失去發展納米的機會了,這可能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了。對這種以愛國的名義騙人的論調,我當然立即給予駁斥。搞科研又不是體育運動,哪能全民來搞?全民搞體育運動出不了世界冠軍,也是好事,也能強身健體,全民搞納米浪費錢財,是科技大躍進,騙人騙錢。這個節目一做完,江雷馬上就去告狀要求禁止播出。他說這個節目是在打擊中國的納米產業,如果讓中央領導人看了,對納米產業有看法,24億元的資金就下不來了。這個節目後來就被禁止播出了。

從社會的角度看,最大的學術腐敗,就是這種與商業騙局相互勾結的學術腐敗。這是從消費者,從老百姓手裡騙錢的,甚至是謀財害命的,社會危害最大,我們打擊這種學術腐敗,關系到每個人的切身利益,也最受社會歡迎。但是從教育的角度看,最大的學術腐敗,是那些偽造學術地位、學術履歷、學位的。如果這種騙子能夠成功,出國轉一圈回去,靠一張嘴就成了博士、成了教授,大家還辛辛苦苦讀博士、發paper(學術論文)、搞研究干什麼?其中有一個騙子就出在UCSD,不過是假的UCSD。這個人是南開大學化學系的教授楊池明。去年9月份國內的報紙報道說“中國人挑戰諾貝爾、瘋牛病破解在即”,這個中國人就是楊池明,他號稱能破解瘋牛病的成果沒有價值,不過是胡吹,不過引起我的注意的是他自稱是“美國加州大學聖地亞哥分校聖地亞哥生命科學和健康研
究所主任”。應該說我對UCSD還是比較熟悉的,卻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研究所,問UCSD校方,也說沒有這個研究所。跑到San Diego County(聖地亞哥郡政府)一查,發現“生命科學和健康”原來是楊池明本人在1998年7月28日注冊的一個商業化名:

SAN DIEGO COUNTY, CALIFORNIA, FICTITIOUS BUSINESS NAMES
DBA-NAME: LIFE SCIENCES AND HEALTH
OWNER: YANG CHIMING C
FILING-DATE: 07/28/1998
FILE NUMBER: 1998019480

比那些全美某某學會更不值錢。那些學會雖然沒有會員,說不定也真的是個注冊登記的機構。楊池明的連機構都不是,不過是去登記了一個名字,那是只要花幾十美元,在本地報紙上登四次啟事就可以了,更省事。我們在網上把這事揭露了以後,《北京青年報》來采訪我,又去問楊池明,他回答說:“在美國,幾乎每所大學裡都有很多研究所,當然規模有大有小,知名度也有高有低,何況加州大學這樣的名牌大學,有很多敏感的研究部門是外人很難了解的。”當然大家都知道,美國的大學是不可能存在什麼敏感部門連名字都不敢讓外人知道的,如果真有這樣的敏感部門,楊池明怎麼敢用它當通訊地址?而且,楊池明能在SanDiego注冊到“Life Sciences and Health”這個商業名字,就說明本地不存在叫這個名字的部門,因為你能注冊一個商業名字的前提條件,就是本地沒有人在用。楊池明的這番狡辯,倒讓我想起了《圍城》裡的一段故事。方鴻漸在國外買了一張克來登大學的文憑,回國後靠這張文憑到三闾大學當教授,結果在那裡發現有一個叫韓學愈的教授也是克來登大學的畢業生,把他也搞胡塗了,驚訝地問:真有克萊登這所學校麼?韓學愈不慌不忙地說:克萊登大學是有的,而且是認真嚴格的學校,普通學生不容易進,所以知道的人很少。我不知道楊池明是看了《圍城》得到的啟發,還是天下騙子都是一樣的心思。楊池明現在還是南開大學的教授、博士生導師。不久以前我收到南開大學一個學生的來信,他說他准備考楊池明的博士,問我揭發的事是不是真的。讓這種騙子能就出什麼樣的學生?所以從教育的角度看,這是最大的學術腐敗。

最近還出了個“愛國”的騙子,白求恩國際和平醫院主任醫師薛毅。這人寫了一篇思想匯報,聲稱自己在國外時如何如何愛國,《光明日報》、《中國青年報》、中央電視台都報道了他的事跡,《解放軍報》號召全軍學習他。他這篇思想匯報的主要內容是:他蘇黎世大學進行為期一年的博士後研修時,由於勤奮努力,提前兩個月完成了“口腔微生物分子生物學”課題研究任務——跟承包工程似的,“提前兩個月”。當他的導師古根漢姆教授讀完他提交的6篇論文時,驚喜萬分。沒過幾天,校方拿來一份合同,提出以年薪大約9萬美元聘他擔任研究員。他毫不猶豫地謝絕了,對古根漢姆說:我的祖國很需要我,我有我的信仰,我的所作所為不能違背我的信仰。古根漢姆特別感動,說:你是第一個拒絕我的人,但你的選擇卻使我更為敬重你。信仰是全人類都推崇的美德
。在西方,沒有信仰的人不好找工作,甚至連對象都找不到。沒有信仰的人“用你們中國人的話說叫行屍走肉”——瞧瞧古根漢姆多麼精通中文。然後古根漢姆辦了個隆重的歡送儀式歡送薛毅回國,還免費送給他價值3000多美元的菌株帶回國去。

我看了這篇思想匯報,就知道是編的。搞生物醫學的人都知道,你要做了實驗才能寫論文,實驗周期又比較長,兩、三年都未必能出一篇論文。薛毅一年不到就完成6篇論文,那是奇跡,即使不做實驗光寫論文,時間都未必來得及。我到收集生物醫學論文的數據庫Medline查了一下,薛毅與古根漢姆(Guggenheim)共同署名的論文只有一篇,而且薛毅是第五作者,表明他的貢獻微不足道,這倒比較符合像他這種短期出國進修的情況。至於他和導師之間的對話,是沒有佐證的一面之詞,難以查證。我在網上揭露了此事後,有一個網友卻真去問古根漢姆查證去了,古根漢姆回了信: Thank you for your information. The story told by Dr. Xue has beencreated from a sick mind. There is absolutely no truth in it. On thecontrary, Dr. Xue was a very weak collaborator. His name appears onone publication only. As Dr. Xue was not able to contribute to thelaboratory, we did send him back to China to collect clinical samples.I believe that he did this job alright. This is the reason why he is aco-author of this one paper.(謝謝您提供的消息。薛博士所講的故事是一個有病的心理所編造的。它絕對不包含任何真實性。相反的,薛博士是一名很差勁的合作者。他的名字僅出現在一篇論文中。由於薛博士不能對本實驗室有所貢獻,我們將他送回中國去采集臨床樣本。我相信這項工作他做得還可以。這就是為什麼他是這篇論文的合作者。)

我在中科院研究生院演講時,提到了這件事,會後,一個聽眾來對我說,他也是軍醫,現在全軍正在學習薛毅的宣傳材料。也就是說,全軍在學一個騙子,這是多麼荒唐的事。我把古根漢姆的信寄給《解放軍報》,現在還沒有回音。《解放軍報》的網站現在還放著薛毅的思想匯報讓大家學習。薛毅最近還剛剛當選中華口腔醫學學會理事,是最年輕的理事。

不過我想我們這麼揭露了以後,薛毅即使不受懲罰,也很難再進一步往上爬了。他的這一套手法,其實是歸國人員的常用套路,許多人都用過,只不過他比較倒霉,出在互聯網的時代,被揪了出來。如果早幾年,就可以很順利地利用這種手段升官了。中國科學院副院長陳竺院士也玩過這一套,而且玩得很成功,當上副院長了。我們不信看看他發表在2001年6月27日的《光明日報》(2001年7月16日《人民日報海外版》轉載)上的一篇思想匯報《黨支持我們勇攀高峰》:

  “1991年,組織上又給我提供了機會,推薦我赴美國紐約西奈山醫院魏克斯曼實驗室做為期3個月的訪問學者,這裡有著當今世界白血病分化誘導最先進的實驗設備。我夫人自費隨同前往。起先,對方並不把我們放在眼裡。但很快,他們就刮目相看了,請我到全院學術會議上作報告。隨後,我們的實驗獲實質性進展,最後我們撰寫了3篇論文,魏克斯曼教授稱‘這是我們整個實驗室的驕傲’。他請我們留下來,表示‘你們將得到最優厚的待遇。’祖國的事業牽著我們的心,他的這番盛情被我倆辭謝了。”

我還查到1998年China Today(《中國今日》)上面有關陳竺的一篇英文報道,如果翻譯成中文,和上面的幾乎一模一樣。所以這絕不是個別記者瞎寫,而是陳竺自吹自擂。你看,和薛毅說的如此一轍,都是工作完成得又快又好,把老板給震了,要高薪聘請他留下來,被以愛國的名義謝絕。而且陳竺比薛毅更敢吹。薛毅是10個月完成6篇論文,陳竺則是3個月就完成了3篇論文,平均1個月出1篇,是奇跡中的奇跡。我查了一下Medline,找不到有哪篇論文可以確定是陳竺在魏克斯曼(Waxman)實驗室做的。他和魏克斯曼聯合署名的論文,魏克斯曼都是掛名的作者,不能算是魏克斯曼實驗室的論文,怎麼能成了魏克斯曼實驗室的驕傲?

陳竺這個人,國內吹捧得很厲害,有一種說法,說是他在白血病方面的研究,能問 ε 貝爾獎,教育部的官員在一篇講話中這麼說?外國人都認為陳竺該得諾貝爾獎。其實那項關於白血病的研究,主要也不是陳竺做的,而且只是初步的結果。陳竺現在的工作也主要不是放在白血病研究拿 當 爾獎,而是趕時髦也去做基因組研究了。國內做基因組的,分南北兩個中心。北方中心的負責人楊煥明,大家都知道他不學無術,就是會吹牛要錢,也愛打愛國牌,被我多次批評過。陳竺的學術水平也許比楊煥明高,但是學術道德卻非常敗壞,下面我還會具體談到。這兩個基因組中心,明爭暗斗,我批楊煥明的時候,南方中心的人高興,這回批陳竺,該輪到北方中心的人高興了。

如果從純學術的角度看,最大的學術腐敗,是那些抄襲剽竊、弄虛作假的。靠抄襲、靠造假出成果,又多又快又好,老老實實、腳踏實地的人是怎麼也趕不上的。所以他們容易出名、容易晉升、容易獲得較高的學術地位,形成不正當競爭,不僅占用、浪費資金,而且一旦手中掌握了權力,就必然會打壓那些腳踏實地做研究的人。我所見過的最大膽的抄襲案發生在合肥工業大學人工智能研究所人工智能應用研究室主任楊敬安教授身上。常見的抄襲是把英文的論文翻譯成中文發表,他是直接把英文論文抄成英文論文。一般抄襲的時候會做點改動掩飾一下,他則連改都懶得改,從第一個字母開始就往下抄,而且不是copy/paste,而是自己打一遍,好多單詞都打錯了。他把插圖、照片也都復印過去,復印質量還不是很好,也不找一台好一點的復印機。這最早是一位以色列的科學家發現的,他向我們反映,他在美國做博士後期間與馬裡蘭大學的研究生共同發表的論文被楊敬安抄了。我前面舉的例子都是生物醫學方面的,我自己能夠判斷,但是像人工智能這種其他領域的,我一般要找兩個專家判斷。我把這兩篇論文都寄給兩位專家比較,他們都說,這還用得著找專家?只要懂點英文的,都可以看出是全盤抄襲。我在新語絲網站上揭露此事後,楊敬安第二天就來了一封信,聲稱這位以色列科學家是他在美國當訪問學者時指導的學生,他發表論文時沒有署楊敬安的名字就不對。楊敬安的意思大概是所以我一氣之下抄了一遍重新發表。楊敬安確實曾經到過馬裡蘭大學的那個實驗室當過訪問學者,但是在他去之前,人家這篇論文早就發表了,以色列的科學家也根本不認識他。我指出這一點後,楊敬安就沒再吭聲。我想,他抄得這麼肆無忌憚,肯定不會只抄一篇。後來一查,果然發現他至少抄了五篇,三篇是英文抄英文,兩篇是把英文翻譯成中文在國內發表。被他抄的這些論文都是他曾經去當過訪問學者的實驗室,有的是美國大學,有的是意大利的研究所。我發現楊敬安頻繁出國當訪問學者,大概就是為了去把人家的論文帶回來抄一遍發表。

我想舉的最後一個例子,是弄虛作假的,這也可能是我們涉及的最重大的一個案子。在1997年年初,國內主要媒體紛紛報道“水稻遺傳信息之迷破解了”、“洪國藩解開了水稻遺傳之迷”、“我國生命科學研究取得重大突破、洪國藩等在世界上首次成功構建水稻基因組物理全圖”。就在這一年,洪國藩被評上了院士。中國每年要評一次十大科技新聞,1997年名列第一條的,就是洪國藩等在世界上首次成功構建水稻基因組物理全圖。1999年評建國50周年科技成果大事,1997年唯一的一條是這一條。去年評中國科技百年回顧,1997年唯一的一條也是這一條。

但是實際上早在1997年,就已經有人揭發洪國藩弄虛作假了。揭發者就是曾經在洪國藩實驗室實際領導水稻基因組研究的陶全洲,他當時在美國短期進修,給科學院領導寫了一封揭發信,指出這張物理圖譜靠不住,在數據處理上有問題。國內一些遺傳學家也同意陶全洲的看法。美國一位研究水稻基因組的專家,Cornell大學的教授Susan McCouch也給有關方面寫了一封信,指出洪的圖有嚴重錯誤。做基因組物理圖要用marker(標記)進行定位。洪國藩用的marker,一部分就是從McCouch實驗室要來的,另一部分是從日本要來的。這雖然是兩套marker,但是因為是來自同一物種基因組,用它們定位,應該有所重疊,McCouch實驗室的結果也發現是有重疊的。但是McCouch卻很驚訝地發現,在洪國藩的圖譜中,這兩套marker的定位卻是完全分開的,因此她認為這是嚴重的錯誤。也可以說,洪的圖實
際上是拼湊出來的。

科學院搞了一個鑒定會,卻認定洪的圖是可靠的。當時在劍橋大學(洪曾在劍橋工作過)的韓斌和三位在劍橋的留學生給科學院領導寫了一封信,一面開口頭支票聲稱歐洲方面因為洪的成果答應與中國合作研究水稻基因組,一面攻擊陶全洲的揭發破壞了國內的學術環境,敗壞了學術風氣,阻礙了科學事業的發展,極大地挫傷了研究人員的積極性,並威脅說這種風氣讓留學生心寒,擔心回國後可能會遭到類似的命運。這同樣是打著愛國主義的招牌。這封信起的作用不小。洪國藩當上了院士,韓斌也回國到洪國藩實驗室主持水稻基因組研究。

國內吹捧洪國藩的物理圖譜,國外的卻不信它。洪的有關論文先是送到一份比較好的國際刊物,被退稿,他拿到自己當編委的一份末流的刊物上發表。到現在這篇論文只被引用了8次,包括2次是他自己引用,最近剛剛被國外的一篇review(綜述)引用了一次,不過是負面的引用,認為他的圖靠不住。在1998年,國際上討論聯合進行水稻基因組計劃時,中國方面提出以洪國藩的圖譜為基礎,被否決,改用日本人做的工作為基礎。從那以後中國實際上放棄了已有的工作,改為日本打工,承擔百分之八的工作。現在國際水稻基因組計劃馬上就要完成了,時間也已證明洪國藩的圖譜是張廢圖,有人給新語絲投了一篇稿,重提此事,認為洪國藩當年是為了搶成果造輿論選院士,拼湊出了一張物理圖譜。我做了一番調查,向洪國藩本人發函,他沒回信。給韓斌發函,他回答說這張
圖不是假的,只是有正常的誤差。我問他誤差究竟有多大,他不給我。

我們在新語絲披露了此事後,當年力保洪國藩的陳竺副院長就出來說洪國藩功不可沒,他的圖只是有誤差。我追問誤差究竟有多大,還是不給我。因為我知道陳竺和洪國藩的關系,所以我還問這究竟是陳竺本人的立場,還是代表科學院的立場?科學院院長路甬祥就出來說了,洪國藩是立了大功的,這是他與陳竺商量了以後決定的,代表科學院的立場。在回答記者問時,路甬祥還說了一句很出名的話:“現在有一些人,吃了飯沒事干,就做一些損人的事。”我這回回國才知道,這句話現在都成了路氏名言了。路院長吃飽了飯有事干,沒時間做調查,只聽陳竺的,那麼就讓吃飽了飯沒事干的人來做調查,又有何妨?

洪國藩是在上海的國家基因中心的。北京楊煥明的華大基因中心自己也在做水稻基因組,用的水稻品種和洪國藩的不一樣,用的是袁隆平的“超級水稻”。最近他們完成了這個基因組序列的框架圖,開了新聞發布會。這項工作和洪國藩一點關系也沒有,不過為了顯示洪國藩功不可沒,洪國藩還是被請去參加發布會。他在會上一言不發,會議也一直沒有提到他。快結束的時候,有記者問到怎麼評價洪國藩的物理圖譜 3麥 回答說,他仔細讀了楊煥明等人?論文,“他?共選擇了經精確測序的8個基因片段與物理圖譜進行對照,覆蓋率超過了95%。”《人民日報》據此在10月15日發了一篇《中科院肯定我國水稻物理圖譜研究》的報道。

我當時讀了這篇報道,還以為他們確實是做了驗證洪的物理圖譜的工作的,只不過只用了8個基因片段,並不能說明問題。最近把楊煥明等人的這篇論文拿來一看,不由勃然大怒,他們是用8個基因片段以及其他的手段來驗證他們的框架圖的覆蓋率,和洪國藩的物理圖譜一點關系也沒有,覆蓋率超過95%的是楊煥明的框架圖,而不是洪國藩的物理圖譜。即使洪國藩的物理圖譜完全錯誤,也可以做這樣的驗證。堂堂科學院副院長,竟然在科學問題上公然撒謊,欺騙公眾欺騙上級,不具有做為科學家所起碼應該有的誠實態度,還怎麼領導科研?科學院還有沒有威信?我向科學院的科學道德建設委員會舉報科學院副院長陳竺欺騙中國公眾,看他們敢不敢處理。

我上面舉的這些例子,只是我們揭露的案例中的一小部分。我們揭露的案例,又只是中國學術腐敗的一小部分。我們看到的只是冰山的一角,底下的還不知道有多大。從科學院領導、院士、教授,都存在學術腐敗,可見學術腐敗在中國已泛濫到了什麼程度!為什麼學術腐敗在中國這麼猖獗,這麼泛濫?我覺得有四點原因。

第一點,是體制的問題。美國的科研、教育機構是獨立的機構,中國的科研、教育機構是不獨立的,在很大程度上是政府機構、官僚機構,院長是什麼級別的官,校長是什麼級別的官,系主任又是什麼級別的官,都定得清清楚楚。院士在美國只是一種榮譽,在中國卻是副部長級的官,待遇很高,權力很大。政工干部在科研、教育機構也有非常大的權力。所以呢,中國的科研、教育機構實際上也是官場的一部分,這樣的話,官場腐敗必然要導致學術腐敗,也要掩護學術腐敗。當官的也很喜歡去為科學成果捧場。洪國藩的物理圖譜一出來,科協、科學院的領導,上海市的領導都紛紛發賀信,這樣以後出了問題,再要揭露、推翻就很難了,事關領導的面子。而且有的領導人心態很奇怪,你揭露了騙子,他不怪騙子,卻要怪抓騙子的人惹是生非。

第二點,科學精神在中國的學術界已普遍喪失了。現在在學術界掌權的、挑大梁的這批人,四、五十歲的這一代人,不像老一輩的科學家有獻身精神、追求真理的精神,沒有了理想,一門心思想的只是怎麼打著學術的幌子為自己謀私立,出名發財。再下一代的研究者也非常實際,講功利,可能更糟糕。你跟他們講什麼道德、良心、理想,講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他們會覺得你這人特虛偽,有病。

第三點,缺乏輿論的監督。學術腐敗的案例,即使有了定論,也很少被報道,更不要說那些還沒有定論,有爭議的。即使報道了,也往往替當事人隱姓埋名。我批評別人從來就是指名道姓的,只有那樣才能起到輿論作用。有一位網友說得好,不指名道姓的批評不叫批評,那叫罵街。對著別人的窗口含沙射影、指桑罵槐,鄰居知道你在罵誰,遠一點的人就不知道了。同樣,不點名的批評,本單位的人知道是在批評誰,其他地方的人就不知道了。那還能起到什麼輿論監督作用?造假者有什麼可擔心的?

第四點,缺 Τ頭5 機制。現在有我們這個網站,總算起到了一點輿論監督的作用,所以在中國學術界很受關注。但是,我們揭發了這麼多案例,除了研究生有受到處理的,教授這一級別以上的,幾乎沒有受到任何懲罰,當教授的照樣當教授,當博導的照樣當博導,當院士的照樣當院士。我為什麼說“幾乎沒有”呢?我在科大演講時,用的是“都沒有”。合肥工業大學的四個老教授也去聽我的演講,聽得很開心。他們早就懷疑楊敬安造假。在1988年, 罹窗采 請到Stanford讀博士,偽造了合工大副校長的推薦信,Stanford來核實時,被發現了。這些老教授懷疑楊的論文有假,一直在向上級反映,合工大的領導將楊保下來,升了教授、博導、主任,又想升博士點首席博導,被我們揭發出來了。我在科大的演講完了以後,合工大的老師遞了張條子,說楊敬安最近受到處理,被開除黨籍了。他當不成官了,也算好。這是我知道的,因為我們的揭發而受到處理的唯一例子,所以說是“幾乎沒有”。

學術腐敗當然不是中國特色。19世紀以前,科學家很少,從事科學研究的人都有獻身精神,都有強烈的科學興趣,對他們來說,科學是一項崇高的事業,所以很少出現弄虛作假的。但是到了20世紀,科學已經變成了一種職業,成了謀生手段,沒有獻身精神、沒有興趣的人也來混科學這碗飯,也就難免會出現學術腐敗。學術腐敗在世界各國都有,在美國也有,在美國叫scientific misconduct。有人指責我說:你為什麼只揭露中國的學術腐敗,不揭露美國的學術腐敗?人的精力和能力都是有限的,不可能什麼事都做。我更關心中國的科學事業。中國還是發展中的國家,科學還處於起步階段,學術腐敗對中國科學的危害,遠遠大於對美國的危害。而且,美國已有程序化的正規渠道來處理學術腐敗問題。在PublicHealth Service(公共衛生服務部)下面有一個Office of Research Integrity(科研誠實辦公室),是一個專門處理生物醫學領域的學術腐敗問題的全國性機構,接受舉報,進行調查,然後宣布結論和處理決定。今年已公布了8起,有名有姓地公布,加以處罰,一般是簽一個Voluntary Exclusion Agreement(自願排除協議),根據情節嚴重程度在若干年內禁止申請國家科研基金。由於美國的生物醫學的基礎研究絕大部分都是國家資助的,這樣實際上就讓被處罰者在幾年之內都沒法做科研,名聲也壞掉了,很難再在學術界立足。所以實際上是通過這種手段將作假者清除出學術界。誠實是科學家的基本道德,不誠實的人沒有資格再從事科研,他們可以去干別的職業,可以去做生意,搞政治,但是請別再搞科研。

中國當然也應該建立一條正規的渠道處理學術腐敗問題,不能老依靠個人的力量。是不是建立一個像Office of Research Integrity這樣的政府機構呢?我覺得在目前來說還是不要。中國官場已這麼腐敗,再建一個官僚機構,也難免不腐敗,不僅起不到打擊學術腐敗的作用,說不定還被用來保護學術腐敗。我覺得可以考慮建一個民間的機構,比如從各個大學、研究所抽一兩名德高望重的教授、研究員組成一個科學道德全國委員會,接受舉報,做出結論,向有關部門建議處罰方式。我在國內與幾位院士商量了一下,都覺得難辦。在中國實際上是不允許有民間機構的,會被打成非法組織。沒有政府的支持,就沒有活動經費,不像在美國,可以有私人基金會的資助。有了政府的支持,又有了官場腐敗的問題。也有人認為,要判斷抄襲比較容易,要判斷造假,需要有專業知識,科學分工這麼細,委員會的人不可能都懂行。我倒覺得這不是個問題。這就像是美國的陪審團,成員其實都不怎麼懂法律,他們只是聽控方怎麼說,被告怎麼說,專家證人怎麼說,然後根據常識做出判斷。在聽了雙方證詞,以及專家的證詞後,並不難判定作假。而且科學的問題不像法律問題,是非分明,不容易出冤假錯案。

如果讓國外的華人科學家來搞呢?陳曉寧事件的時候,我也考慮過,是否在88個簽名人的基礎上,組成一個委員會監督國內生物醫學領域的學術腐敗。後來想想不妥。在國外搞一個組 監督國內,容易讓國內的人反感,還可能被打成反華組織。人多嘴雜,牽涉到各方利益,也不容易協調、做決定,打陳曉寧這種沒有學術地位的容易有統一的意見,一牽涉到有一定學術地位的,有人就會有所顧忌。而且,彼此不熟悉,難免混進不良分子。事實上,後來證明,88人中是混進了投機分子的,即復旦大學醫學院的副教授邊建超。

總之,現在看來,要在中國形成一個打擊學術腐敗的正規體制,還是比較遙遠的事,在現在還是只能靠個人力量。所以都找我舉報來了。幾乎每天都有人來舉報,當然大部分都無法處理的。有人說我是學術界“王海”,對這個稱呼我很反感。在國內說起王海誰都知道,在國外的就未必知道。國內假貨盛行,有法律規定買到假貨可以向商家索賠,買一賠二,買了十塊錢的假貨可以要回二十塊錢。王海就專門到商店買假貨索賠,以此為生,成了職業,出名了。我和王海根本就不在一個層次上。我的打假也不帶任何贏利目的,沒因此賺過一分錢,還倒貼調查經費。我也不以打假為目的。我的興趣不在這,更希望有更多的時間寫書,寫科普文章、文學作品。出來打假,純粹是因為碰巧碰到了,忍無可忍。我打擊學術腐敗是去年才開始的。那時候國內的報紙紛紛上網,可以
及時了解國內的動態。我比較關注國內的科技進展,發現了裡面太多虛假的東西,又留意到許多留學人員回國招搖撞騙,見不到有人出來揭發,只好自己站出來,就像皇帝穿著新衣招搖過市,誰都稱贊新衣真漂亮或不敢吭聲,總得有人當那個小孩出來說他什麼都沒穿。也有人說我是“學術警察”。這我也不同意。警察是代表官方,有處罰的權力。我不代表官方,也不受任何官方機構的支使,當然更沒有處罰任何人的權力。我只是行使每個公民都具有的言論自由。也有人說我是“大俠”或者“少俠”。最近海南出版社把我揭露學術腐敗的文章收集起來出了一本書《潰瘍——直面中國學術腐敗》,上海交通大學科技史教授江曉原給寫了序,裡面就說我是少俠:

  “現在,就象武俠小說中經典的一幕:遠方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少俠’,藝成下山,突然崛起,敢作敢當,不管不顧,連續向各路成名高手挑戰,幾處場子,被他踢翻;幾個好局,被他攪散。而且內力深長,刀法明快,幾番大戰,都不落下風,一兩年間,名動江湖。設局高手,人人自危,都道‘方舟子來也’。”

這段描寫不錯,有聲有色,這個稱呼也比較對我口味。正因為制度不健全,所以需要有人當俠客,見義勇為,打抱不平。所以只有在古代,才有俠客,在現代社會,如果還有人想當俠客,就成了犯罪分子了。那麼在現在的中國學術界,體制不健全,像古代的江湖,所以還是需要有俠客的。等到體制健全了,俠客也就該退隱江湖了。

看到了中國學術界這麼多黑暗,我感不感到絕望呢?我從來不抱有希望,所以也不感到絕望。現在倒是看到了一點希望。我舉兩個例子:

我在深圳的時候,一位科大老師老找我,說是向我請教打擊學術腐敗的問題,因為他要去西安參加一個會議,是全國高校學術腐敗問題的會議。這說明至少高校的學術腐敗問題已經引起了關注,不再回避。有關注,就有解決的希望。

最近,中國生物化學學會定了個“家規”,禁止會員再以學會的名義為廠家做廣告。這是會長 蕹 魯先生“退隱江湖”之前提出的,被一致通過。實際上針對的就是我一開始提到的核酸營養品騙局,當時有幾個參與騙局的專家都打著中國生化學會的招牌,民憤太大,他們也不敢再反對,所以全票通過。廠家要收買他們,看重的是學會的招牌,如果他們不能再打學會的招牌,只有個名字,誰知道 他是誰?如果其他學會也像生化學會學習,定類似的家規,甚至各大學也定類似的家規,那麼參與商業騙局的學術腐敗就會減少不少。當然,下一步應該是跟商業騙局針鋒相對地斗爭,比如通過決議,反對核酸營養品。不過要做到那一步更難,目前能做到潔身自好就不錯了。在座的各位有的可能將來要回國創業,也希望能潔身自好,不要學那些腐敗分子招搖撞騙,也給我們減少一點工作量。當然,有可能的話,以各種方式支持打擊學術腐敗,更好。不管是公開的支持,還是背後的支持,都是歡迎的。

2001.11.19


摘自:FreeLamp.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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